2025年11月18日，曾经的环境科学领域顶级期刊Science of the Total Environment（总体环境科学），被科睿唯安（Clarivate）旗下的Web of Science（WoS）核心合集正式除名。这件事并非突如其来，早在一年前的2024年10月，该期刊就已被置于“on hold”状态，经过漫长的审查后，最终被踢出局。科睿唯安的官方解释简洁而冷酷：“该期刊不再符合我们公开的质量标准。”这一决定会让数以万计的作者此前发表的论文影响力瞬间大幅贬值，但是换个角度想想，这些数以万计的论文真的配得上那些影响力吗？
Science of the Total Environment（总体环境科学，简称STOTEN），创刊于1972年，由学术出版巨头爱思唯尔（Elsevier）运营，定位为一本国际多学科自然科学期刊，专注于“整体环境”研究，涵盖大气、岩石圈、水圈、生物圈以及人类活动对这些领域的交互影响。期刊的口号是发表“新颖的、假设驱动的、高影响力的研究”，强调跨领域整合，从污染物迁移到生态健康，从气候变化到人类暴露风险，几乎无所不包。其影响因子长期在8.0以上，最高曾经达到过10，在许多期刊分区系统中都被视为前10%的顶级刊物。
多年来，STOTEN以快速审稿、广纳稿件而闻名，曾被视为环境科学领域的“高产高效”代表。尤其是在其上任主编，西班牙化学家达米亚·巴塞罗（DamiàBarceló）2012年上任后，更是开启了“一年一个台阶”的指数型暴涨：根据Scopus和Scimago等数据库的统计，期刊的发文量从2012年的大约1000-1200篇起步，3年内翻倍，2015年约2200篇，到2022年开始则是八倍，2022年约8126篇，2023年约8393篇，2024年8476篇左右（不同平台统计略有差异）。
这种高产模式让它成为全球发文量前15的期刊之一，每年贡献的论文数量堪比一个小国的科研产出。当然可能还比不上MDPI旗下的那些轻松过万的发文怪兽，如同样属于环境领域的Sustainability，年发文一万八千篇以上。西班牙格拉纳达大学文献学教授埃米利奥·德尔加多（Emilio Delgado）认为：“这显然是一份几乎什么都接受的开放式期刊，我称之为‘巨型期刊’”。
这些期刊大量发文当然不是做公益，作为开放获取（OA）混合期刊，STOTEN每篇论文的处理费用（APC）高达4150美元（不含税），这意味着仅2024年一年的OA收入就可能超过3400万美元。这还未计算订阅费和其他混合模式收入。高产量为其母公司爱思唯尔带来了巨额的利润：爱思唯尔旗下3000多种期刊2024年总发文72万篇，占据全球科学出版市场的17%份额，其母公司RELX集团的整体利润率常年保持在37-40%，预计2024年利润将达到15亿美元。
根据埃米利奥·德尔加多和同事的研究，在STOTEN上发文的比例也很不寻常：约40%的论文作者来自中国，西班牙作者的比例仅有8%，这远高于全球平均水平；在发表量排名前三的科研机构中，两家都是来自中国，第三才是西班牙最大的科研机构国家研究委员会（CSIC）。
俗话说“萝卜快了不洗泥”，追求数量飞速增长，质量控制就只好凑合了。多年来，随着发文量的指数型暴增，期刊的质量控制出现了严重问题。典型的案例有2020年COVID疫情期间，STOTEN发表了一篇令人瞠目结舌的论文，声称传统中医的玉符（nephrite-jade amulets）可以预防COVID-19。这篇论文的荒谬性不言而喻，却一度通过了审稿，当时的主编达米亚·巴塞罗还公开为期刊的质量控制辩护。后来，虽然这篇论文被撤稿，但它已成为期刊审稿漏洞的典型象征。
更严重的是一系列伪造同行评审的丑闻，例如巴西科学家Guilherme Malafaia在STOTEN发表了数十篇论文，被发现假托某些知名科学家的名义，自己给自己准备好了同行评审意见，居然就混过了编辑审查环节。这些论文主题五花八门，包括鱼类感染新冠、除草剂对龟的毒性等，显然脱离了环境科学的严谨范畴。最终STOTEN撤回了约50篇Malafaia的论文，而耐人寻味的是，Malafaia竟与主编达米亚·巴塞罗在微塑料污染领域有多次合作（这些合作论文尚未撤稿）。
主编达米亚·巴塞罗也不是一般人，71岁的他是一位超级高产学者，一生发表约1800篇论文，丰硕的科研成果使他跻身“高被引学者”榜单，其中超过200篇就发表在STOTEN上，许多还是在他担任主编期间发表的，这显然存在利益冲突。有关他的争议还包括自2016年起被列为沙特国王大学教授（尽管他实际在西班牙加泰罗尼亚水研究所工作），这与2023年曝光的沙特大学“挂靠费”方案有关——沙特国王大学向大量知名科学家发出邀请，以每年支付7万欧元的代价，换取这些学者承认自己在沙特国王大学兼职，以通过虚假隶属关系来提升大学排名。达米亚·巴塞罗曾在2013年从沙特国王萨勒曼手中获得13.3万美元经，用于水污染物研究，但是他本人否认那是报酬。
这些个人争议，进一步放大了期刊的系统性问题，而爱思唯尔的发言人却强调，“导致Science of the Total Environment被除名的原因来自系统性问题，不能归咎于任何单一个人。”达米亚·巴塞罗于2025年3月卸任主编，据称这是为了“加强期刊治理、回应关切”的作出部分努力。爱思唯尔表示正在进行更广泛的调查，包括利益冲突和不当行为，并承诺“完全康复”期刊，维护“最高标准的严谨性和伦理”，但是除名事件暗示可能已经积重难返了。
无独有偶，另一份环境科学期刊Environmental Science and Pollution Research（环境科学与污染研究，简称ESPR）也陷入了相似的泥潭。这份1994年创立的期刊，由Springer Nature出版，专注于污染研究与环境健康领域，影响因子在5-6左右，发文量同样高产，2023-2024每年都在6000-7000篇以上，而来自中国作者的比例超过50%。
该刊物同样因为质量控制原因被科睿唯安列入了观察名单，截止2024年8月，该期刊已发出136份撤稿通知，而实际上多位学术侦探已经关注它很久了，他们标记出来的问题论文总量达1850篇，其中大部分涉及引用已经撤稿的文章，超过100篇则存在胡言乱语的单词组合，以及没删完的“Regenerate response”（ChatGPT的按钮标签），明显由AI拼凑而成。Springer Nature的缓慢动作显然是想要止损，因为如果快速审查侦探们已经提供明确证据的所有论文，那么又一个批量撤稿上千份的丑闻可能就难以避免了，Wiley集团自己亲手埋葬Hindawi的殷鉴不远。ESPR已被科睿唯安列入重点关注名单，并于2024年6月失去影响因子。Springer发言人表示对科睿唯安的决定感到失望，正在展开调查：同样的套话爱思唯尔也说过，最后的结局可能也不会差很多。
虽然科睿唯安自己也面临诸如决策不透明、评价方法有缺陷易被操纵等批评，但是在上述事件中，它至少扮演了一个最终质量把关者的形象。可以设想如果没有被科睿唯安除名，失去影响因子的威胁，那么这些刊物和作者们的合谋狂欢还将持续下去，因为在这个过程中，大家真的是你好我好他也好，每个人都收获了自己想要的：期刊赚钱了，出版商也赚钱了，作者们获得了发表量和影响因子以及引用数，可以用来换取更高的职位和更多的科研资源，何乐而不为呢？而即便是出现了有人掀桌子的情况，大不了再找一个新的刊物作为阵地，重复这场多方共赢的游戏呗。
那么在这场盛宴中，冤大头到底是谁呢？好难猜啊。
参考文献：
1.https://english.elpais.com/science-tech/2025-11-28/the-fall-of-a-prolific-science-journal-exposes-the-billion-dollar-profits-of-scientific-publishing.html
2.https://retractionwatch.com/2024/08/22/sleuths-spur-cleanup-at-journal-with-nearly-140-retractions-and-counting/
3.https://english.elpais.com/science-tech/2023-04-18/saudi-arabia-pays-spanish-scientists-to-pump-up-global-university-rankings.html
4.https://www.sciencedirect.com/science/article/pii/S0048969720363592"